禅宗有则小故事。有位得道的高僧叫金碧峰。他的禅定功夫很深，诸缘贪爱均已断除，只对皇帝赐他的紫金钵爱不释手。到了金碧峰阳寿将尽的时候，阎罗王派了两个小鬼寻找他。可是，小鬼们只在禅堂见到一团光，根本找不到金碧峰。小鬼正着急时，一只老鼠跑过来，不小心碰到了桌上放的紫金钵，钵发出了轻轻的声响，金碧峰顿时出了定，喝道：“谁动了我的紫金钵？”小鬼一看就要锁拿，金碧峰当下顿悟：“一生修行，却仍不能了脱生死，就在一个贪字！”于是他对小鬼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办，办好就随你们走。”他转身摔碎了紫金钵，再次入定，这回，小鬼们再也找不到他了。
读《诊疗椅上的谎言》，看到马歇尔被彼得﹒马康度两次欺骗的情节时，我就想到了这个故事。就像小鬼能找到金碧峰，马歇尔也有他放不下的紫金钵。在马歇尔刚登场不久，作者就借欧内斯特的视角，勾勒了一个对自己充满把握与自信的形象：“没有多余，没有怀疑，永远有自信，对正确的方法永远有把握……某种能驱散所有怀疑，很本能的身心确定，总是对大事提供迅捷而穿透性的认知。”就是这样一个自信满满、每天和心理打交道的人，一个可以帮赌徒谢利精准的分析言语动作中的细微破绽的精神分析师，却无法识破骗子的谎言，被骗得一塌糊涂，充满了戏剧性和讽刺意味。其实对马歇尔的被骗，作者早在书中埋下伏笔，他几次细致的描写了马歇尔如何沉浸在计算股票价格——这个“他最大的快乐之中”，也刻画了他对旧金山精神分析学会会长位置的觊觎，甚至直白的描写他“时常做白日梦，他的病人如何用钱来报答他”。最后，作者借卡萝和纽约警察之口指出：正是马歇尔的自傲、野心和贪婪让他陷于如此狼狈的境地。
丰子恺先生说过：人生有三层楼，一层是物质，二层是精神，三层是信仰。我觉得作为人类心灵花园的探索者，心理咨询师的境界也有这三个层次：物质层面、精神层面和灵魂层面。
停留在物质层面的咨询师属于“匠人”：他也许拥有扎实的理论知识、娴熟的技能技巧、丰富的咨询经验，但咨询终归只是他的职业，他们自己的心灵花园可能杂草丛生。他们欠缺真正的自省能力，也许看得清别人却把握不了自己，自身有很多问题还未修通，尤其是对名利与情欲的贪求没有放下。就像书中的马歇尔一样，假如他们的事业一帆风顺，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地位的稳固，他们会更加自傲和固执，认为自己学习的理论才是正统、是权威，难以接受年轻的欧内斯特们的新想法、新观念。他们缺乏对自己的真诚，看不清自己的弱点。那间杂货店不仅“困住了”马歇尔的父亲，更是马歇尔“热爱金钱的摇篮”。他“追求物质上的成功，赚钱以及用钱去积累物质”，渴望病人用钱去报答他。他始终没有真诚的面对自己的这个情结，当欲望浮现，只是“急忙抹掉这个幻想”，将未修通的问题压抑下去，因此始终未能超脱物欲对自己的捆绑。停留在物质层面的咨询师有太多放不下的紫金钵，埋藏着功名利禄的暗雷，一旦遇到了点火的马康度，生活就会坍塌。
迈上精神层面的咨询师是真正的“艺术家”。他们的智慧来自对自己心灵花园的耕耘。真诚的态度和切身的体会，滋养出理性的头脑和真挚的情感。由于不断对自己的心灵花园进行修整，他们已经处理好自身的一些情结，在人格上更健康、更完善，那些技能技巧也已经和他们融为一体，内化为待人处事的风格。就如特罗特所说，他们“更有人性，更少机械”，有着更宽广的视野和人文关怀。他们不是一点缺点都没有，但对自己的不足非常清楚，而且愿意坦诚面对。
同样都是对来访者产生了情欲，特罗特始终没有真诚面对自己，直到最后仍然声称自己与贝拉发生关系是为贝拉好。这显然是特罗特的防御，假如不这样想，他就要面对自己对自己职业和病人的背叛。这残酷的现实是年迈德勋的特罗特不愿接受的。只是特罗特确定没有自己的私欲吗？生理上贝拉给他“整修”了“阻塞的管子”；心理上贝拉替他“所治疗过的所有病人回报”了他；物质上“贝拉有笔好进账”，还真是老有所靠、老有所依了呢！而贝拉真的被疗愈了吗？那看起来忧郁而消沉的眼神，给了我们一个模糊的结尾，仿佛在暗示这结果的不确定性。也许作者都想给特罗特留点颜面吧。
与特罗特不同，欧内斯特真诚面对了对卡萝的欲望，“尽管在肉体上被卡罗琳深深吸引，但他坚决保持心理治疗的观点，时时刻刻检讨自己，尽他所能做出判断。”欧内斯特觉察欲望的升起，既不像马歇尔那样赶紧将它“抹掉”，也不像特罗特那样找个借口让自己心安理得，而是接纳自己的欲望然后理性的转化它。欧内斯特去图书馆查阅有关情欲移情的文献，向同行咨询，还为了确保“本能与自恋的储备不致匮乏”，与老情人恢复了性关系。正是因为欧内斯特对自身情欲的积极处理、因为他的职业操守与自律，最后他才与卡罗琳有了更高层次的“灵魂的接触”。
由于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物欲和肉体对自己的束缚，迈入精神层面的咨询师更加自由和理性。不过他们仍然有着很多烦恼，需要不断去体悟和解脱。
在书的一开始，欧内斯特在早晨抬头仰望，透过晨雾，想象他的心理治疗先师们漂浮在晨曦中，他感谢的最早的前辈里有：耶稣，佛陀……他们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心理咨询师”，却是心灵花园里最有成就的探索者。他们对人类的心灵世界有着彻底的洞察，已经解脱了欲望和烦恼的羁绊，得到了大智慧，内心充满祥和与喜悦。与他们在一起，就能被他们的人格魅力所感染，自然升起清净心。他们是真正的灵魂导师。只是，恐怕纵观人类历史，这样的成就者也寥寥无几吧。
诊疗椅上或许有谎言，咨询师却不能欺骗自己。自欺欺人，注定荒废一生，一切都从真诚的面对自己开始。欧内斯特说：“永远准备好迎接真相。”这既是指诊疗椅上的真相，更是指对自己内心的省察。
那么，未来的心理咨询师，你的紫金钵是什么？
作者：桑鱼
2014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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