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屈原来做心理咨询 —-关于心理咨询中的客体VS主体间视角

而主体间视角下的咨询师与来访者将可以发展出一元的“weness”关系(“我们共在”),即我们在一起、我们是整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互为主体、互为影响,我们共同存在于情感关系的共同体里,我们一起来体验和经历这个世界。

客体视角下的屈原

最近刚好有机会品读屈原的作品《离骚》,坦白说,之前,我对屈原的印象完全来自于民间流传的大众版本—–民族英雄、忠君报国、志向远大、坚持理想,即使他蒙冤受屈也割不断他深厚的故国之情,忠君之心和献身之志。几千年来, 屈原一直是伟大的象征、情操的代言、理想的缩影,是为后世敬仰的先贤。

但我也在古文学界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认为屈原的作品用对香花香草浓墨重彩的描写来象征他的品格高尚、志洁物芳,用对周游仙界驱驭百神的出神入化的描写来表达他的自恃清高、自命不凡。 即便楚怀王昏庸无能、治国无方、朝政混乱,他依然苦苦眷恋于楚国,只愿侍此一君,最终舍生取义为理想殉葬。他独清、独醒、独贤、独圣的思想境界恰恰也渗透着他的自傲、自恋、自命不凡,甚至有学者认为屈原的“忠国之心”是一种偏执的“愚忠”,带有自大自信、不可一世的人格色彩。

的确,在屈原的作品中,我不仅看到他远大的思想抱负和爱国情怀,也看到诸多自命不凡、唯我独尊的自恋式表达。我也一时间欣喜于自己发现了一个不一样“屈原”,发现了他“伟大”背后隐匿的“自恋”倾向。

然而,当我再次潜心游走于他的文字,穿梭于他的思想,穿行于他的情感时,我却看到了另一个“屈原” :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参考译文)

我长叹不已掩面拭泪,哀伤人生在世充满艰难。

我爱高洁却受此羁绊,早上尽忠晚上就被弃捐。

不但因配美惠而受谴,还嫌我揽芷草也是罪过。

这都是我心钟爱之物,为他们我宁可死也心甘。

一瞬间,我看到了他内心的孤独、挣扎和悲怆。忽然有种酸楚和内疚,我意识到不论是“爱国说”还是“自恋说”,这些标签都简单粗暴地拉开了我们与屈原的心灵距离,切断了我们去感受他、理解他的情感通路。当我试着放下评判、放下分析时去感受他的内心时,他不再是伟大的爱国英雄,也不再是傲娇的自恋君子,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真实的、情感丰富、却与世人失去了连接的独行者。突然间一丝感动涌上心头,仿佛自己穿越了时空,在情感的世界里与屈原隔空“连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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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体间视角下的屈原

试想一下,如果我们真的穿越时空,与屈原相遇在心理咨询室里,他会和我们说些什么呢?他会有怎样的感受呢?他会自负于世人为他加冕的“爱国英雄”高帽子么?他会自哀于人们质疑他“自恋君子”的诟病么?我猜——都不会。

也许他只会如泣如诉地袒露他内心的孤独和苦闷,一种深藏于心底、无法示人的孤寂,也许他的内心世界里已经是很久很久没有知己、没有连接、没有理解、没有共鸣的情感荒漠了。

对于这样一个内在的情感世界,假如我们只是站在第三方客体的视角对他加以主观猜测、臆断、评判和标签化,我们是完全没有办法去感受到它的。只有当我们走近一个又一个具体的心理情境(context) ,当我们将心理视角从客体的“我”、“你”、“他”切换到主体间的“我们”时;当我们从“分析判断”调频到“情感感受”时;当我们从“经验远离”的情感体验贴近到“经验靠近”时,我们才有机会走进他丰富的内心世界,在那里遇见更为真实、立体、多元的屈原,他的血肉、喜怒、哀乐才有机会回归鲜活。他的失落与悲怆、愤恨与挣扎、脆弱与绝望才有机会被另一颗心灵所感受和理解。

于是,他便有机会经由这样一段主体间的高质量情感关系来照见和镜映到他的内在价值和能量,他便有机会遇见阳光和空气、遇见真情和眼泪,遇见从彼此生命里流动出来的爱和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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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客体”到“主体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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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体在每一个生活情境里都会呈现出各自独特的内心图景,如同一幕幕自编自导的心理剧一样不断上演。即便生活经历极其相似、情感体验极其接近的人,他们心中的剧情也各不相同。大多数时候,我们对另一个个体所产生的体验和印象都基于或受限于我们自身的个体经验,因此我们所产生的感受、观点和评价也只能代表我们个人的主观感受,并不能用它肆意去推测、去代言甚至去替代他人的主观体验。如若想去更加贴近他人的主观感受和体验,就需要我们从“客体”的心理位置努力转换到“主体间”的位置上。

谈到位置的转换,我想起2017年在芝加哥参加国际自体心理学会(IAPSP)年会时,一位美国临床心理治疗家Richard A Geist博士分享的一个真实案例。

他有一位14岁的来访者Steven,Steven被送到Richard博士这里进行治疗前已有六年的纵火癖。在之前的治疗里,先后几位治疗师分别用过不同心理疗法,但效果甚微。Richard博士在接诊前特意向先前治疗师询问Steven纵火的原因,但他们都没能给出直接答案,且无一例外地都从临床学术角度给出了大量分析,如“对父母的愤怒”、“控制欲的表达”种种。Richard博士刚开始工作时,Steven非常抵触,他认为Richard跟之前那些治疗师别无二致,无非认为他有病并想尽办法停止他纵火。可Richard非但没用刻板眼光去评判Steven的纵火行为,反倒表现出对纵火的强烈好奇。

这让Steven大吃一惊,因为从来没人关心过他纵火的真正原因。于是Steven告诉Richard他纵火其实是在做燃烧反应实验,他试图发现一种新的引燃方式,一旦成功,肯定能获得诺贝尔奖。Richard始终站在Steven的视角去倾听、去感受、去探索他的内在世界,没有评价、没有矫正,甚至后来当Steven提出要在Richard的咨询诊所里尝试新的纵火试验时,Richard也没有反对。就这样过了近一年的时间,他俩的“纵火小团伙”终于在一次意外失火中被警察发现并成为当时的一个大笑话。但神奇的是,Steven的纵火癖从那之后就自然而然消失了。

Richard博士做了什么呢?他只是放弃了经验远离式的第三方客体视角,放弃了医生与患者的二元关系,放弃了客体式的分析、推理和评价,他把自己放在了孩子的主观世界里形成了二合一的主体间“共同体”,从主体间的情感氛围里去体会和理解孩子行为背后的深层心理需要,在同频的感受里,在同调的情感里、在同在的精神空间里,他与Steven建立了深度的信任与连接。这样高质量的交互关系,逐渐滋养了Steven的内在能量,修复了他的情感世界,于是治疗效果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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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在互为客体的心理咨询视角下,咨询师与来访者之间是二元关系,即你是你,我是我,咨询师的角色是——我观察你、我感受你、我分析你、我评估你、我改变你。

而主体间视角下的咨询师与来访者将可以发展出一元的“weness”关系(“我们共在”),即我们在一起、我们是整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互为主体、互为影响,我们共同存在于情感关系的共同体里,我们一起来体验和经历这个世界。

也许有人会说,实现主体间“weness”的一元关系太不不容易了,但这也让我想起了屈原那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走进人的内心、走进心灵的关系家园的确不那么容易,好似一条回家的心路,漫漫又长长,但只要我们在路上,不断求索,它便不再遥远。

本文作者:祁 悦 Cheryl Qi